瑞典学术造假风波结案:《科学》杂志准备撤稿

  • 2017-05-03
 在上个月底,107篇涉嫌同行评议造假而被《肿瘤生物学》杂志撤稿的中国医学论文,搅起了国内舆论的漩涡。不过,相比起影响因子为2.9的《肿瘤生物学》,围绕一篇发表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科学》上的“重磅论文”,一场赌上双方学者声誉的学术打假更是闹得轰轰烈烈。
 
近日,瑞典中央伦理审查委员会(CEPN)经独立调查裁定,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隆施塔特(Oona Lönnstedt)及其导师艾克洛夫(Peter Eklöv)“有失科学诚信”,《科学》杂志应撤回其发表于2016年6月3日的《环境中的微塑料颗粒富集会影响海鲈鱼的生态》(Environmentally relevant concentrations of microplastic particles influence larval fish ecology)一文。
 
艾克洛夫(Peter Eklöv)和隆施塔特(Oona Lönnstedt)。 本文所有图片来自于《科学》杂志
 
而《科学》杂志副主编萨格登(Andrew Sugden)表示,他们已经在准备撤稿声明了。
 
实验现场的“目击证人”、Facebook上的“不在场证明”、论文发表后立马失窃的原始数据和凭空多出来的烧杯和梭子鱼——这场10个月的打假持久战差点发展成了悬疑片。而所有的疑点,都指向同一个问题:隆施塔特到底有没有完成论文描述中的实验?
 
微塑料:洗面奶中的海洋杀手
 
一切都缘于一种近来备受关注的污染物:微塑料。微塑料一般指粒径小于5毫米的塑料颗粒。人类生活中废弃的各种塑料包装会在物理作用、阳光等因素下碎裂成微型颗粒。此外,肥皂、牙膏、洗面奶中起到磨砂成分的微珠也是微塑料污染的重要来源。
 
这些微塑料颗粒在自然状态下不可降解,会随着下水道进入河流系统,逐渐在海洋中聚集。近年来,科学家们对海洋中的微塑料颗粒感到十分担忧。不同的研究在海鸟、鱼类、海洋哺乳动物体内都发现了它们的痕迹。
 
2015年12月28日,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签署了《无微珠水系法案》(Microbead-Free Waters Act of 2015),规定将逐步废止含有塑料微珠的洗护产品。
 
隆施塔特的实验和33万欧元奖金:“挑食”的海鲈鱼幼体
 
隆施塔特在其导师艾克洛夫的指导下,通过实验分析了海洋中的微塑料颗粒会对海鲈鱼幼体造成的影响。研究得到了两个重要发现:首先,海鲈鱼幼体不但会吃微塑料颗粒,而且在它们的一种天然食物,卤虫(盐水丰年虫),与微塑料颗粒之间,它们还更偏好吃微塑料。“就好像小孩子爱吃垃圾食品一样。”BBC在报道该研究时打了一个形象的比方。而在微塑料颗粒富集的水缸中长大的海鲈鱼幼体发育更迟缓。其次,吃入大剂量微塑料颗粒的海鲈鱼幼体,会对它们的天敌梭子鱼在水中释放的化学信号更迟钝,因而更容易落入梭子鱼的腹中。
 
艾克洛夫和隆施塔特认为,这项研究能够部分解释波罗的海中海鲈鱼数量的衰减。而海洋中的其他鱼类或许也深受同样的残害。
 
胃部充满微塑料颗粒的海鲈鱼幼体
 
论文一经《科学》杂志发表,就吸引了众多新闻报道。很多海洋生态学家也对这项研究评价很高。
 
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生态学家罗赫曼(Chelsea M. Rochman)就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文章,称赞了该研究方法和成果。罗赫曼提到,此前研究人员往往在实验中使用了远高于真实剂量的微塑料颗粒,这很容易看出其对海洋生物的影响,但说服力不够。艾克洛夫和隆施塔特则模拟了真实海洋环境中的微塑料颗粒水平,因而更具现实意义。此外,此前的研究集中在细胞、基因表达或个体的水平,艾克洛夫和隆施塔特的研究则关于生态学。罗赫曼认为,这项科研成果有助于促成相应的公共政策。
 
论文发表5个月后,隆施塔特被一个叫Formas的瑞典基金会授予“未来研究领袖”奖,奖金33万欧元。
 
目击证人:隆施塔特没有在实验地点待那么久
 
然而,隆施塔特的同事松丁(Josefin Sundin)读到这篇论文的第一反应,却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
 
当隆施塔特在瑞典东部哥得兰岛上的Ar研究站做实验时,松丁也在那里,甚至,她还时不时会帮隆施塔特一把。但她当时见到的实验完全不符合论文描述的规模。而挪威科技大学的尤菲尔特(Fredrik Jutfelt)当时同样在Ar研究站待了几天,他也没见到论文描述中的实验。他们立马意识到,里面有大问题了。
 
论文提及,实验的进行时间是2015年4月和5月。而松丁声明她在研究站的时间是4月8日到6月16日,对隆施塔特的研究很熟悉,她甚至在隆施塔特中间外出一周时帮她照看了那些鱼。松丁说道,那些微塑料颗粒五月初才运到研究站里,隆施塔特本人是5月4日到的,第二天就开始实验,最后于5月15日离开。松丁海找到了隆施塔特Facebook里的一张照片为证:那是5月16日,隆施塔特在斯德哥尔摩呷着香槟的一张照片。而论文里写道,他们进行了长达3周的实验。
 
瑞典东部的哥得兰岛
 
此外,论文中描述的实验要用到30个1升的烧杯。乌普萨拉大学一份校内杂志的照片显示,当时实验中只出现了18个烧杯,其中15个是0.6升的。
 
最后,实验所需的海鲈鱼卵要远超隆施塔特手头可用的数量。此外,当时研究站里也没有足够支持实验的梭子鱼。这点松丁表示非常肯定,因为这些梭子鱼就是她提前在65公里外的沼泽里帮隆施塔特抓的。如果说隆施塔特后来自己又抓了一次,就有两点说不通:一是她并不会开车,二是她并未在实验手册里记录。
 
松丁和尤菲尔特相互确认过后,于2016年6月20日向乌普萨拉大学递交了一份学术不端检举信,要求学校调查此事。其他5位来自加拿大、瑞士和澳大利亚的学者虽然不在Ar研究站,但他们也对该论文抱有极大疑虑,帮助松丁和尤菲尔特联署了检举信。
 
松丁说道,“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她为指控一个自己曾视为朋友的研究者感到难过。这一检举对她来说充满了风险:松丁目前还没有正式职位。此外,外界也会怀疑他们是不是不够关切微塑料颗粒污染。
 
“她是嫉妒我”
 
隆施塔特回应称,她整个五月都呆在研究站里。松丁和尤菲尔特没看到实验,不代表她没做实验。她自己找到了额外的海鲈鱼卵,抓到了额外的梭子鱼。不过,她没有描述抓鱼的细节。18个烧杯只是一个初步的实验,他们此后还在别的地方做了后续的实验,但记录实验的3张照片随笔记本电脑失窃了。而Facebook上的照片也不能作为证据,因为隆施塔特经常过了几星期才发照片。
 
隆施塔特实验所用的18个烧杯
 
2016年8月31日,乌普萨拉大学委任的一个小组针对这项学术造假检举得出了初步的调查报告,驳回了松丁和尤菲尔特对学术不端的指控,和全面调查的请求。报告指出隆施塔特和艾克洛夫用“令人满意而可信的态度”解释了所有事情,认为乌普萨拉大学应该尽力恢复他们的名誉。该小组甚至批评了两人的检举行为,认为这些都是“在正常学术讨论范围里的问题,可以直接和论文作者交流”。
 
隆施塔特在2016年12月接受《科学》杂志采访时矢口否认造假,并指出指控者是出于“嫉妒”而跳出来质疑的。“如果你对比一下我的简历和她(松丁)的,那么,嗯,还是很不一样的。”隆施塔特说道。
 
“家庭作业被狗吃掉了”
 
而跟“不在场证明”比起来,更吊诡的还有在论文发表后10天后不翼而飞的原始数据。当时,隆施塔特在Facebook上发了一条状态,称她放在未上锁的车中的笔记本电脑遭窃,里面的实验原始数据也随之丢失。由于学校计算机系统的“小故障”,他们并未成功备份数据。
 
隆施塔特称笔记本电脑失窃的时间是6月12日晚上到6月13日凌晨。而就在6月13日,《科学》杂志的编辑联系了她,请她尽快上传缺失的原始数据。
 
尤菲尔特认为就在大家开始质疑起实验数据的时候,笔记本电脑就失窃了,这是一个“荒唐的巧合,就像说我的家庭作业被狗吃掉了一样”。
 
松丁(Josefin Sundin)和尤菲尔特(Fredrik Jutfelt)
 
2016年12月,在乌普萨拉大学的初步调查报告出来之后,CEPN的调查结果出来前,《科学》杂志因为等候调查时间过长,而读者需要知道的实验数据仍然缺失,便以“编辑留言”(Editorial expression of concern)的方式提醒读者,“除论文及其附件所呈之数据之外,已无更多数据可助读者理解、评价、复制或延伸论文之结论。”
 
双重学术失信罪
 
第三方政府机构CEPN聘请了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的鱼类专家博格(Bertil Borg)深入调查此案。在今年2月份给出的报告中,博格指出,隆施塔特和艾克洛夫回避了很多问题,且作出了很多虚假的表述。时间线很成问题,隆施塔特没有票据、照片或邮件证明她5月底还在哥得兰岛,实验室记录里也没有。
 
此外博格还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隆施塔特和艾克洛夫声称他们在实验开始后2周拿到了伦理许可,但其实,伦理许可直到实验结束一个多月后才下来,且批准的是另一个实验设计和实验地点。“这说明他们在其他方面的可信度也有问题。”博格写道。但博格最终没有给出确凿的结论,只模糊地措辞道:“我们不能排除造假的可能性。”
 
隆施塔特和艾克洛夫曾质疑过这些“目击证人”的中立性和可信度,因为和松丁和尤菲尔特有关联的两位科学家曾和博格共同发表过论文。但CEPN认为,毕竟这是个相对窄的研究领域,学者之间有点交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CEPN近日公布的报告最终厘清了这一模糊的表述。报告提到,被控的两名研究者提供的回应“缺乏几乎所有核心元素,偶尔自相矛盾,并不时引发更多的疑惑”。CEPN由此声明,两名研究者犯了两重学术失信罪,一是没有提供实验数据,二是谎称获得了研究的伦理许可。
 
尽管隆施塔特全程负责实验,艾克洛夫并未踏足Ar研究站,但CEPN认为他身为导师,肩负着“重大的责任”。
 
“把脏东西扫到地毯下”
 
乌普萨拉大学则在CEPN的调查报告出来后发布了一则官网声明。根据机器翻译的结果,声明指出乌普萨拉大学认识到了前后两份报告的相左之处,并会基于两份报告在近期作出决定,裁决是否存在学术不端。
 
鉴于乌普萨拉大学之前的报告曾驳回指控,再联想到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在2015年也曾驳回对学术骗子、意大利外科医生马基雅里尼(Paolo Macchiarini)的指控,瑞典在学术造假风波里似乎越陷越深。
 
曾参与马基雅里尼一案调查的乌普萨拉大学荣誉教授戈尔丁(Bengt Gerdin)说道,瑞典的高校调查基本都在玩“把脏东西扫到地毯下”。
 
另一个问题是瑞典高校关于学术不端的定义和规定并不统一。2月底,一批学者在给政府的报告中建议,新设一个新的政府机构,学术不端委员会,总领所有调查。
 
而CENP也没有放过《科学》杂志。该委员会指出,《科学》杂志没能落实数据公开政策。即使所谓的实验真的存在,也无法证明研究结论。调查报告发现,研究所用的微塑料颗粒混有清洁剂,但研究者未曾指出他们去除掉了清洁剂。因此,清洁剂,而非微塑料,可能才是影响海鲈鱼幼体生态的因素。
 
对此,《科学》杂志副主编萨格登表示暂不能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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